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五十一章

關燈
顧雲容正獨自坐著打譜子。

她知道今日是必定要等的,便帶來了幾本閑書並一本棋譜,而今倒正派上用場。

正到凝神處,忽聞門扇吱呀,手上一頓,回頭看去。

“雨天下棋,好興致。”

桓澈在她對面落座:“不過一人下棋,不覺孤寂?”

“逢著雨天,獨居室內,打打譜子看看書,殿下難道不覺得愜意?”

顧雲容說話之際,重又低頭拈棋。

桓澈總覺她今日態度有些異樣。他與她大致說了今日跟父親不歡而散的事,末了道:“若我實在無法推辭,便也只能南下一趟。只工夫不會太長,往返至多三月。從待選淑女入宮,到擇定親王妃,再到三書六禮,這一溜下來少說也需三兩月,不會耽擱我們的婚事。”

顧雲容倏而擡眸:“殿下就那麽肯定我會嫁與殿下?”

桓澈奇道:“我們的事不是已經定了麽?”

“我好像還沒答應嫁給殿下。”

他靠身椅背:“這不是你說不嫁便不嫁的。”

“若我執意不嫁呢?”

“不嫁我,你預備嫁誰?這事由不得你。”

她垂眸:“既是這般,那殿下先前何必費盡心機讓我嫁你,強取豪奪不就是了。”言罷,仍舊專心打譜。

桓澈微微攢眉:“你今日是怎麽了?”

顧雲容不答反問:“殿下心裏是何時有我的?又是何時動心思欲娶我的?”

桓澈靜氣凝神望她片時,道:“正經初見,就是在簽押房那回,對你印象尚可。後頭我也不知心裏是何時有你的,總之……我心中有你不久便想娶你了。”

他最不擅長的便是梳理這些情絲意緒。但有一點他也覺著不可思議,他自認並非多情之人,卻在與顧雲容覿面不多的情況之下,對她生了情意。

不知是否跟他那些紛雜綺靡的夢有關。但顯然,他不會將那些夢告訴她。

“殿下喜歡我,想娶我,是否也因著認為我癡迷於殿下?殿下想找個聽話的、又不牽扯利害的尾巴,鎮日圍著殿下轉,是麽?”

桓澈不知這話如何回。他起先想娶她的緣由之一確實是認為她鐘情於他,但後來就是純粹想娶她。

他一時不知如何措辭,只是道:“沒有你說的那樣不堪。你只需知道,我如今是全心全意要娶你的便是。”

顧雲容嘴角輕扯,低頭道:“殿下可以回去了。”

“你喜歡下棋?我書房裏還存了幾本棋譜,不若我回頭去尋你時,順道給你帶去。”

“不必了,”顧雲容頭也未擡,“殿下慢走。”

桓澈起身。

自他入屋便覺她今日情緒不對,落後又是那麽一串話,他更是困惑,他近來似乎沒得罪過她。

他自己也正煩郁於父皇今日之舉,踟躕片時,寬慰她幾句,作辭而去。

顧雲容輕輕落下一子,繼續翻譜子。

之前在杏林中意欲行刺她的那批人的背後指使,顧雲容也不知是否查到了,她先前向桓澈詢問此事,桓澈並未透露過多,只與她說這種事不必她操心,他查著了自會處置。

她見如今出門平安無事,漸漸也就放心下來。

桓澈最終還是沒能說服貞元帝,轉日,桓澈親登懷遠伯府。

顧雲容聽聞桓澈到訪,不免訝然。他從前都是晚間來,白日從未來過,今日竟是大搖大擺過來了。

她正烹茶,看顧嘉彥沒差人來叫她,便也只作不知。

桓澈從正堂出來後,在顧嘉彥的引領下,往園子那頭去。

顧家這園子是新近才葺的,桓澈此前又未嘗到訪,顧同甫不在家中,顧嘉彥便領著桓澈四處看看。

半道上遇見顧妍玉,顧嘉彥不住使眼色,示意她退開,顧妍玉視若無睹,竟是為著早先在月波橋因鬥紙鳶起的紛爭,代兩個兄弟向桓澈致歉。

桓澈撩起眼皮搭她一眼。

鬥紙鳶那件事他幾已拋諸腦後,倒是當初還在浙江時,二房母女為宗承手底下的人供與便利那件事,他還清楚記得。

若非他機警,及時察覺,宗承那回便得了手。

只要一想到顧雲容險些被旁的男人掠走,他胸臆之間就慍火燎原。

他後來查著是二房母女兩個為宗承行了便利,使人警告了兩人,又將顧同遠褫職,這才解氣些許。

眼下看到顧妍玉竟還跑到他跟前晃,面色登時一冷。

顧妍玉見王爺怫然作色,慌得手足無措。

她當年哪裏知道她那兩個兄弟得罪的是王爺,她就只是覺得他不光生得天人之姿,脾氣還不小。

後來聽聞顧家能翻身,王爺居功至偉,再看伯父與伯母遲遲不為她堂妹安排婚事,大致也能猜到這中間是怎麽回事。

現下皇帝為兩位親王擇選王妃,萬一她堂妹中選,那王爺可就是她妹夫,成了一家人更不能有嫌隙,處好關系了,往後他們二房出去又能多一張護身符。

只是王爺這態度……

顧嘉彥大致能猜到顧妍玉的心思,見她囁嚅著還想說什麽,當下命丫鬟將她拽走。

桓澈繼續行路時,狀若隨意地問:“謝景邇來可曾登門?”

顧嘉彥一怔,旋道:“表弟偶爾過來,指點我舉業。”

“容容與他見過面麽?”

顧嘉彥想了一想,搖頭:“應是不曾。”又補充道,“即便打照面,也只是短暫敘禮。”

桓澈放了心,微微頷首。

他說是來逛園子的,實則就是為見顧雲容而來。漫行不上片時,就問起顧雲容何在。

顧嘉彥倒覺難辦。他小妹不知是否跟殿下鬧了別扭,他昨日跟她提起皇帝為殿下擇妃之事,她面色淡淡,沒有一絲懷春女兒應有的嬌態。

但這二人之事他不好管也管不了,遂為桓澈引了路。

顧雲容正坐在亭內給爐火打扇,看桓澈過來,顧嘉彥自己走時又將她身邊幾個小丫頭也遣退了,竟是為桓澈行了方便,忽然發現顧嘉彥不知在何時已經徹底倒戈了。

她兄長還算有心眼,但無論如何卻都不及桓澈的心眼多。

顧雲容跟桓澈見禮之後,自顧自烹茶。

桓澈等了半日,看她遲遲不語,禁不住道:“我明日便要動身南下了。”

她輕應一聲,別無表示。

桓澈遽然上前,一把扣住她的手腕,順勢一帶,攬她入懷。顧雲容不備,手中蒲扇掉落在地。

他湊唇欲吻,被顧雲容抻手一拓,抵住胸口:“青天白日,殿下自重。”

他就著被她粉白小拳抵格的姿勢,垂眸看她:“我說我要走了,你怎生連個表示都沒有?”

“殿下想要何表示?”

“你難道沒有不舍?”

顧雲容淡淡道:“沒有。”

桓澈盯她半日,忽壓她在柱:“是不是宗承那廝跟你說了甚?你那日在馬車上根本沒說實話對不對?宗承費盡心思將你引到杏林,又怎會只跟你說些有的沒的。亦或,他昨日曾去找過你?”

“殿下多慮了。”

他看她一副萬事不欲多言的架勢,心下驀然一陣翻攪,攫住她雙肩:“那你緣何對我這般?”

顧雲容往下拉他手臂:“殿下弄疼我了。”

桓澈減了力道。每回看到她冷漠的神情,他都心弦一緊,這大約跟從前的經歷有關。

他改為擁住她:“你還沒答我。”

“我與殿下實則從未親近過,這一點殿下應當清楚。”顧雲容搡他。

桓澈一僵。

這是實話。不論親吻還是擁抱,都是他硬要來的,顧雲容也始終只稱他殿下,不願改口喚得更親密。

桓澈仍不肯放開她,反而越抱越緊:“往後就親近了,成了婚慢慢來。”

顧雲容倚在柱上,不語。

翌日,桓澈離京。

顧雲容聞訊無甚反應,照常出門。

只在出門時,碰上了一個半生不熟的人。

顧雲容端量眼前做國朝閨秀打扮的大友寧光,問她前來所為何事。

大友寧光眉眼微揚:“自是再戰。我那日心緒不寧,你又得宗殿暗助,我輸得不服。”

顧雲容覺得這位公主倒會強詞奪理的,她心緒不佳那是她的問題,何況也是她那邊先舞弊的。第三局兩邊都無幫襯,已算公平博弈。

顧雲容直道沒工夫,讓她改日再來。

大友寧光忽道:“你欲何往?莫非是與宗殿有約?”

顧雲容嘴角微抽:“光姬請慎言。”言罷便要上馬車,卻被大友寧光攔住。

“那你說清楚,你是何時與宗殿結識的?又是……”

顧雲容示意她噤聲:“光姬這般堵在門口,一再詰問,是否不妥?”

大友寧光眉尖微揚:“那你何時歸來?我再與你切磋。”

顧雲容覺得遇上這麽個公主也是難纏,想了一想,道:“我出去會友,順道采買胭脂水粉,光姬若是等得便等,若等不得便請自便。”

大友寧光點頭:“我等著。”

顧雲容原本也只打算出門小半晌,但因著光姬之故,有意延宕,未時方回。

可她回去一看,光姬竟還在花廳候著她。

顧雲容默默將手裏東西交於丫鬟,入了花廳。

丫鬟去取棋具的間隙,大友寧光瞧著給她上茶的丫鬟春砂冷眉冷眼的,不滿道:“這便是待客之道?”

顧雲容看了眼春砂。

顧家原先不多的幾個丫鬟小廝俱跟來了京師,如今也都是府裏最得臉的。

春砂也是一路跟著顧家過來的老人兒,原就是兩浙人,當初在浙時也是目睹了倭寇不少惡行。眼下怕是知道眼前這個是倭國公主,恨不能啐到她臉上。

顧雲容將春砂揮退,對大友寧光道:“貴國在我濱海所犯罪行罄竹難書,那個婢女就是浙江人,浙閩粵均飽受倭患荼毒,兩浙尤甚,她不待見公主,也是人之常情。”

“但你們所謂‘倭寇’,裏面還有你們自己人,甚至還有別國流寇,憑甚將罪狀全推到我日本國頭上?”

顧雲容看丫鬟端來了棋具,略移了茶盞騰地方:“倭寇裏確有不少天朝海寇,他們血統上是天朝子民,但其行徑已叛國。他們從頭到腳偽飾成日本國人,與日本國武士一起劫掠屠殺自己的同胞,與其說他們是假倭,倒不如說他們是假的國朝子民。”

“光姬貴為公主,當知曉倭寇從據點到戰術再到後援,皆為貴國所屬,貴國與佛郎機人勾結,甘當馬前卒,劫我財富殺我百姓,這罪狀算到貴國頭上,半分不虧。”

武家自來尚武,大友寧光又性傲,登時火起,然而霍然起身後,又想起目下不在自家地盤上。

“我國使團去年來朝,便是為求和平,你這般言辭,若是落入天朝陛下耳中,怕是討不著好。”大友寧光冷冷盯視顧雲容。

顧雲容連眼皮也沒擡一下:“我們自然希冀和平,貴國與國朝一衣帶水,相安互利自是最好。但既往瘡痍,我們也永不會忘。我不過是在敷陳事實。”

大友寧光被噎無話,坐回去,又打量顧雲容少頃,問起她平日用的什麽胭脂水粉,那肌膚怎就那般玉雪水嫩,比脫殼雞蛋更要嬌。

顧雲容不耐跟她討論護膚心得,道:“因為我朝水土格外養人。”又問是否還要切磋。

大友寧光氣悶少刻,斷然道:“當然!”

她從前不甚在意妝容打扮,但到了天朝國都,看到那些玉瓷一般的閨秀們,受了刺激。她知自己容貌不及顧雲容,再是保養也趕不上她,但不曾想顧雲容這麽小氣。

不過看看她,再看看顧雲容,她大致明白為何宗殿不喜她了。

貞元帝之前給桓澈看的那封急遞,說的是佛郎機人在浙江濱海滋擾之事。

佛郎機人率船隊到達兩浙沿岸,對前往阻截的國朝水師聲稱自己是前來朝貢的。佛郎機並非朝貢國,而新國朝貢是大事,於思賢無法決斷,又怕是敵國細作,這便給朝廷上了六百裏加急請示。

貞元帝不假思索地將此事交於桓澈去處置,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。

桓澈赴浙之後,總有些心神不寧。但京浙之間相去頗遠,他不能實時打探到京中狀況。

看看握霧拏雲遞上來的一封封密信,他越發不安。

原定四月便啟程歸國的倭國使團,竟因大友寧光的堅持,而持續滯留京師。

宗承也仍舊盤桓會同館,仿似沒有離京之意。

顧雲容依時入宮待選,一切按部就班。

宗承手頭事未了,不走實也不奇怪,大友寧光欲促成聯姻之事,約莫是打算跟宗承一道回倭國。顧雲容那頭更是海不揚波。

一切似乎都再正常不過。

但他總有些心意煩亂。

若非他在京時便著拏雲查了在浙江這邊鬧事的佛郎機人的底細,他幾要認為這夥人是宗承指派過來調虎離山的。

撚指兩月過去。

桓澈心裏揣著事,辦事格外幹凈利落,將欲占地設商館的佛郎機人整治消停了,提前辦訖交接事宜,把對方所攜土產折成銀兩,帶上對方使節,整頓回京。

他歸心似箭,頭一回覺得由浙返京路途迢迢。坐在車輿內,他心中沒有一刻安寧。

他命人夜以繼日地行路,路上不知累癱了多少馬匹。

緊趕慢趕,終於在七月初返京。

算算日子,這個時候親王妃人選應當已經選定。按例,他父親該告諭禮部,擬定納采問名等諸項事宜的儀程了。

入了京城南面的正陽門後,他命車隊徑往皇城去。

北京城之內是皇城,皇城之內才是紫禁城。

一路過承天門、午門、奉天門,他一徑往北。

到得乾清門前,他被守門的內侍攔下。

內侍朝他諂笑見禮:“殿下稍候,容老奴入內通傳。”言罷,一徑去了。

方交七月不幾日,正是炎陽當空、暑氣蒸騰的時候,桓澈立在蔭涼處仍一頭一頭沁汗。但他覺著自己這興許不是熱得。

等待間隙,桓澈忽問餘下的幾個守門內侍:“王妃擇遴之事可有了結果?”

眾人面面相覷。

一著大褶貼裏的內侍道:“稟殿下,遴選昨日方休。”

桓澈又問擇定的兩位王妃是哪兩家姑娘。

那內侍似頗作難:“老奴不甚清楚,昨日萬歲爺與馮娘娘計議了許久,司禮監那頭尚未發旨昭告。”

桓澈暗舒口氣。

好歹是趕上了。

父皇這邊定好了人選之後,會命司禮監擬旨。司禮監那邊興許未擬好旨,也興許擬好未發,橫豎至遲明日便能將事情定下。

屆時,舉國上下都將知曉顧雲容是他的王妃。

但為何他心下這般忐忑。

詔諭延宕,會否跟宗承那廝有關?

他正胡思亂想,適才入內通傳的內侍去而覆返。

“萬歲爺讓殿下現下進去,”內侍躬身,“殿下請。”

桓澈被內侍引至鳳彩殿。

貞元帝正在左右宮人打扇之下,慢條斯理吃著細切成牙的冰湃瓜果,聞得見禮動靜,擡頭看去。

他見小兒子滿額大汗,身上還穿著金織盤龍的盤領縐紗常服,便知他是連王府都沒回,徑直進宮來了。

他示意鄭寶給兒子遞塊帕子拭汗,旋道:“這大熱天兒的,你急甚,倒是回你府邸喝口茶緩緩再來。你瞧你這著急忙慌的,不知道的還道朕多想兒子。”

桓澈三兩下揩了汗,將棉帕放回托盤內:“來父皇這裏蹭茶也是一樣。”

貞元帝當真又命鄭寶去端茶來,轉回頭讓兒子坐下。

桓澈不坐,只接過雲鶴仙人青花茶盞,張口問起遴選親王妃之事。

貞元帝道:“昨日未宣結果。眾淑女出宮後,朕與皇後商議了好一陣子,在你六哥的王妃人選上,倒有些頭疼。你也知曉你六哥的性子……”

桓澈一時沒忍住,出聲道:“那兒子這頭總是沒有異議的。左右父皇要頒兩道旨意,不如先讓司禮監將兒子那道旨意擬了,也算是敲定一樁心事。”

“這倒也成。”

貞元帝與鄭寶耳語幾句,鄭寶應是,領命而去。

桓澈聽父親又提起他六哥的婚事,想了一想,終究是問道:“父皇給兒子定的媳婦……是懷遠伯的幺女吧?”

貞元帝啜了口茶,撩起眼皮搭他一眼:“方才你打斷朕的話,朕便未說你什麽,如今竟又是這般口吻,你學的體統呢?”

桓澈深深吸氣,重換語氣,探問他的王妃定的是否顧雲容。

“自然不是。”

桓澈一怔。

“你說的是顧家長房的那個女兒吧?那姑娘不僅容貌好、棋藝佳,還值錢得很,宗承豪擲五百萬兩白銀跟朕要她,朕當場就應了。”

桓澈難以置信道:“父皇……父皇莫拿這等事諧謔。”

先前不是都說好了麽?

“哪個與你諧謔,朕可沒那麽閑。京師美人多得很,你何必非要盯著那麽一個。大丈夫何患無妻,你該操心的是正事,而非嫁娶。你從前不還跟朕說,娶誰都一樣。”

貞元帝捧著茶盞,悠哉道:“那五百萬兩,撇去今年賑災錢銀、軍餉官俸,餘下的銀錢正夠朕再修幾處精舍,辦幾場法會。”

貞元帝話未落音,便見兒子扭頭往殿外疾奔。

左右內侍欲攔,貞元帝卻擺了擺手。

待兒子的身影消失在檻楹之間,貞元帝起身拂袖:“備駕,去仁德宮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